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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侵背后的多维困境与现实苍白

有感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宛如一把犀利的剑,狠狠剖开了性侵暴力那隐匿在黑暗中的丑恶面目。然而,当我读完这部作品后,内心翻涌的情感远非对施暴者李国华那单纯的愤怒与憎恶所能涵盖。更多的,是对房思琪那如潮水般汹涌的无奈与深切同情,以及一种感同身受后的无力与苍白,宛如置身于漩涡之中,难以挣脱。

无力感首先源于思琪在物理层面上那令人痛心的绝对劣势。“有一次在台北那狭小的公寓中对她展开狩猎,彼时的她已被剥去一半衣衫,仍在房间中仓惶窜逃。狩猎的真正乐趣全然藏于过程之中,因心底深知无论怎样都必将有所收获。⋯⋯她奔跑的模样恰似在进行一场荒诞的游戏。仅仅跑了不过五分钟,便被腿上的小裤无情绊倒,面朝下狠狠摔落在地板之上,那制服裙如气球般膨起后又悄然降落于腰际。”“这里打上一个单结,那里系上一个平结⋯⋯没错,宛如螃蟹一般。”面对比自己年长三十七岁的老师那残暴的物化与剥削,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思琪又能怎样奋力反抗呢?她甚至连喘息的机会都难以拥有,只能任由他对自己施加以残酷的暴力与羞辱,无力抵挡。

另一维度上,社会对受害者那如寒冰般的冷漠与恶意,更是将思琪推向了无语、无助乃至绝望的深渊。一方面,性教育的严重缺失恰似一个巨大的豁口,任由性侵犯罪者如恶狼般肆意闯入。“在这个悲凉的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仿佛旷课了一般,却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尚未开学”。另一方面,“受害者有罪论”的盛行就像一根尖锐刻薄的针,狠狠扎伤了她们那本已脆弱不堪的心,死死缝合了她们想要倾诉的嘴。思琪妈妈那令人心寒的言论(将受害者定义为很骚)、郭晓奇所遭受的网络暴力,对于受害者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让她们在本就艰难的困境中更加举步维艰。

第三个维度,思琪的认知已然被残忍地重构,而她自己本身对于这种重构却没有丝毫的抵抗力。暴力伤害之后的被害人心理创伤致使其发生变化,本质乃是认知模式的颠覆性重构。重构的核心往往并非反抗与自保,其原因内核在于受害者自我判定所遭受的危害已然超过了自身的反抗能力,求生的本能使得她们无奈地采取妥协共生策略,从而深陷于深刻检讨(自我厌恶,为侵犯找寻理由)、美化施暴者(陷入病态依恋)以及讨好施暴者(从被动受害悄然变为主动接受)的认知怪圈之中。这也正是不断上演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症结所在。“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社会的冷漠恶意与自身的斯德哥尔摩本能反应,令思琪那原本纯真的对“爱”的价值观被无情扭曲,从此饱受“文学艺术”之殇、肉体之苦以及灵魂之痛。

最后一个维度,是笔者对于现实世界的苍白感。《房》的故事源于作者林奕含本人那惨痛的亲身经历,而林却在她的处女作出版不到 3 个月后,便以一种决绝的方式上吊自杀,年仅 26 岁,一颗璀璨星辰就此陨落。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强污林的补教名师,李国华的原型陈国星,在成功逃脱台湾法律的制裁后,被曝于 2018、2019 年前往福州担任网课教师(新京报动新闻)。此外,近年来性骚扰猥亵、强奸甚至致死的受害者仍层出不穷,阿里破冰文化人大代表涉未成年少女性侵案鲍毓明案网暴日常猥亵行为等新闻消息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高校也未能幸免(人大王贵元案、宁波外教案,此外还有北京大学中山大学华南理工大学厦门大学兰州交大)。从法律对性侵犯罪者的惩处力度与监管漏洞,到性教育体系的长期缺位,再到社会舆论环境对受害者的不友好氛围营造,无一不是社会体制需要深刻反思和改进的关键之处。

书摘

乐园

挫折之下,小孩从说实话的孩子进化为可以选择说实话的孩子,在话语的民主中,小孩才长成大人。

一条条小船大船,各各排挤出V字形的浪花,整个高雄港就像是用熨斗来回烫一件蓝衣衫的样子。

关于逝去青春的话题是一种手拉手踢腿的舞蹈,在这个舞蹈里她们从未被牵起,一个最坚贞的圆实际上就是最排外的圆。

查了辞典“慈善”:“仁慈善良,富同情心。梁简文帝,吴郡石像碑文:‘道由慈善,应起灵觉。’”怎么看,都跟妈妈们说的不一样。

一个人能够经验过最好的感觉,就是明白自己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有所回报。这样一来,无论努不努力都很愉快。

我没有资格去譬喻别人的人生是什么形状。

伯伯默默往下一个人移动,他的沉默像颗宝石衬在刚刚吵闹的红绸缎里,显得异常沉重,压在他们身上。

阿姨露出呆钝的表情,像是在计算汤圆或衣物能带来的热量而不能。

那是一维在伊纹心里放养了一只名叫“害怕”的小兽,小兽在冲撞伊纹五官的栅栏。那是痛楚的蒙太奇。

连阳光都像聋哑人的语言,健康的人连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认。

思琪盯着怡婷看,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哭到有一种暴露之意。

无论缺少或多出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有一个人与你镜像对称,只有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做伴。

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

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失乐园

一维也只是笑笑摘下袖扣,笑开了,眼尾皱起来,一双眼睛像一对向对方游去欲吻的鱼。

李国华继续扫视。好多西洋美术,不懂。不讲,就没人知道不懂。“啊,壁炉上小小的那幅,不会是真迹吧?八大山人的真迹我是第一次见到,你看那鸡的眼睛,八大山人画眼睛都仅仅是一个圈里一个点,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纪才明白,这比许多工笔画都来得逼真,你看现在苏富比的拍卖价,所以我说观察的本事嘛!你们钱先生那么忙,哎呀,要是我是这屋子的主人多好。”李国华看进去伊纹的眼睛,“我是美的东西都一定要拥有的。”李国华心想,才一杯,亢成这样,不是因为茶。反正她安全,钱家是绝对不能惹的。而且几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气里有螺丝钉:“葡萄汁也不喜欢。浓缩还原的果汁都不喜欢。”师母说:“嘘!”伊纹开始感觉到太阳穴,开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来找她了。 ?

那不只是风景为废墟羞惭,风景也为自己羞惭。

一整面墙的原典标榜他的学问,一面课本标榜孤独,一面小说等于灵魂。

抄完笔记抬起脸的学生,就像是游泳的人在换气。他在长长的黑板前来往,就像是在画一幅中国传统长长拖拉开来的横幅山水画。

可是正是这些丑女孩,充实了他的秘密公寓里那口装学生情书的纸箱。被他带去公寓的美丽女孩们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们再美也没收过那么多。有的看过纸箱便听话许多。有的,即使不听话,他也愿意相信她们因此而甘心一些。 ?

不自觉她们的欲望其实是绝望。

他把如此庞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女孩的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奸。伟大的升学主义。

房思琪的书架就是她想要跳下洛丽塔之岛却被海给吐回沙滩的记录簿。

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中学男生还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

他喜欢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未来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这种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

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妈妈不让我喝咖啡,可是我会泡。”这句话想想也很有深意。

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那眼神是一个人要向心中最污潦的感性告白时,在他人面前所特有的清澈眼神。

生活里有电影,电影里有戏剧。生活里也有戏剧。

秋天迟到了,天气还那么热,才吹电风扇,为什么伊纹姐姐要穿高领长袖?

眼泪流下来,就像是伊纹脸上拉开了拉链,让她们看见金玉里的败絮。是李老师在世界的邪恶面整个掏吐出来、沿着缝隙里外翻面之际,把她们捞上来。

李国华想要在她脸上预习思琪将来的表情。

我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就是诚实,享受诚实,也享受诚实之后带给我对生命不可告人的亲密与自满。诚实的真意就是:只要向妈妈坦承,打破了花瓶也可以骄傲。

诚实是一封见不得人的情书,压藏在枕头下面,却无意识露出一个信封的直角,像是在引诱人把它抽出来偷看。

老师开口了:“你拿我刚刚讲的那本书下来。” 对房的第一次猥亵

一个撕开她的衣服比撕开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

啊,笋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为了换洗不为了取悦的、素面的小内裤,内裤上停在肚脐正下方的小蝴蝶。 对女性的物化,是强奸的必要条件(犯罪心理学)

隔着他,她看着天花板像溪舟上下起伏。

一个觉得处女膜比断手断脚还难复原的小女孩,放逐他的欲望,钓在杆上引诱他的欲望走得更远的无花果。她的无花果通向禁忌的深处。她就是无花果。她就是禁忌。

怡婷的无知真是残酷的。可也不能怪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打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而比打她更令她难受。

遥控她,宰制她,快乐地咬下她的宿痣。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爱老师不难。

意思是人只能一活,却可以常死。

她的思绪疯狂追猎她,而她此刻像一只小动物在畋猎中被树枝拉住,逃杀中终于可以松懈,有个借口不再求生。

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

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教养里。用力揉她的羞耻心,揉成害羞的形状。

思琪坐在李老师对面,他们之间的地板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快乐仿佛要破地萌出,她得用脚踩紧地面才行。

伊纹看起来好意外,是寂寞惯的人突然需要讲话,却被语言落在后头的样子,那么幼稚,那么脆弱。

她对生命的上进心,对活着的热情,对存在原本圆睁的大眼睛,或无论叫它什么,被人从下面伸进她的身体,整个地捏爆了。

她们是一大一小的俄罗斯娃娃,她们都知道,如果一直剖开、掏下去,掏出最里面、最小的俄罗斯娃娃,会看见娃娃只有小指大,因为它太小,而画笔太粗,面目遂画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糊了。

她心中充满了对爱情恍惚的期待,就算不是不爱的爱,爱之中总有一种原宥世间的性质。自尊早已舍弃,如果再不为自己留情,她就真活不下去了。

思琪写了:“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卡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饼干没有人喜欢了。如果老师愿意喜欢饼干,饼干就有人喜欢了。老师要饼干做什么都可以。饼干和老师在一起了。

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

“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她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她只知道爱是做完之后帮你把血擦干净。她只知道爱是剥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颗纽扣。爱只是人插进你的嘴巴而你向他说对不起。

老师们总要有动力上课,不是她牺牲那几个女学生,她是造福其他、广大的学生。这是蔡良思辨之后的道德抉择,这是蔡良的正义。

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与他人相似而已。

她马上知道他又在演习他至高无上之爱情的演讲,又在那里生产名言,她不说话了。世界关成静音,她看着他躺在床上拉扯嘴型。公寓外头,寒鸟啼霜,路树哭叶,她有一种清凉的预感。她很愉悦,又突然隐约感觉到头手还留着混沌之初,自己打破妈妈颠扑不破的羊水,那软香的触感。她第一次明白了人终有一死的意思。

狩猎的真正乐趣在过程,因为心底明白无论如何都会收获。

爬出阳台,手抓栏杆,脚踩在栅字式栏杆的那一横划上,连脚底板也尝得到铁栏杆的血腥味道。

人衔着香烟走路,看下去,脸前烟火摇荡,就像是人在追逐一只萤火虫。

她爱老师,这爱像在黑暗的世界里终于找到一个火,却不能叫外人看到,合掌围起来,又鼓颊吹气揠长它。

还活着的人都是喜欢活着的人吗?

拉开窗帘,天黑得很彻底,显得远远近近一丛一丛灯花流利得像一首从小熟背的唐诗。

那么美的笑容,如果不是永远被保护在玻璃雪花水晶球里,就是受伤。

毛毛先生的笑容搁浅在唇髭上。

毛毛的心整个变成柠檬,又苦又酸,还被削了皮又榨了汁。

太美了,这种罪的移情,是一种最极致的修辞法。

这个沙沙的声音,在路树哭叶的季节,有一条铺满黄叶的大河,任自己的身体顺着这河漂流,一定就是这样的声音。

以为自己有能力使一个规矩的人变成悖德的人,是很邪恶的一种自信。

李国华回高雄的期间,思琪夜夜发短信跟他道晚安。

夜明珠像摘下阴天枝头的满月,玉绿地放着光。可是满月太近了,那些坑坑疤疤看得太清楚了。

一件一件收回自己小公寓的贮藏间,最后几乎要生起气,气太太永远不满意他的礼物。又一转念,高贵地原谅太太。

她的头发是稻壳是米糠,小女生的头发就是软香的熟米,是他的饭,他的主食。

伊纹隐约感觉思琪在掩盖某种惨伤,某种大到她自己也一眼望之不尽的烂疮。可是问不出来,一问她她就讲雨。只有那天思琪说了一句,今天雨大到“像有个天神在用盆地舀水洗身子”,伊纹才感觉思琪对这个梦幻中的创伤已经认命了。 他们的痛苦深到自己无法触碰,以至于只能用谈论别的事情来掩饰。 与“来日绮窗前, 寒梅著花未?”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时,吉米的脸看起来像家家户户的冷气滴下来的废水一样,一滴一滴的。滴,滴答,滴,滴答。

外面的灯光透过格子窗投进来,光影在桌上拉出一个个菱形,像桌子长出异艳的鳞片。新娘子像睡在神话的巨兽身上,随时会被载走。

夏天太阳晚归,欲夕的时候从金色变成橘色。思琪被他压在玻璃窗上,眼前的风景被自己的喘息雾了又晴,晴了又雾。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太阳像颗饱满的蛋黄,快要被刺破了,即将整个地流淌出来,烧伤整个城市。

一刹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垢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

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从淡水河的这岸,望过去熙攘的那岸,关渡大桥随着视线由胖而瘦,像个穿着红色丝袜的轻艳女子从这里伸出整只腿,而脚趾轻轻蘸在那端市区的边际。入夜了,红色丝袜又织进金线。外面正下着大雨,像有个天神用盆地舀水洗身子。泼到了彼岸的黑夜画布上就成了丛丛灯花,灯花垂直着女子的红脚,沿着淡水河一路开花下去。真美,思琪心想,要是伊纹姐姐不知道会怎样形容这画面。又想到,也没办法在电话里跟伊纹姐姐分享。这美真孤独。美丽总之是孤独。在这爱里她找不到自己。她的孤独不是一个人的孤独,是根本没有人的孤独。

思琪在想,如果把我跟老师的故事拍成电影,导演也会为场景的单调愁破头。小公寓或是小旅馆,黑夜把五官压在窗上,压出失怙的表情,老师总是关灯直到只剩下小夜灯,关灯的一瞬间,黑夜立刻伸手游进来,填满了房间。黑夜蹲下来,双手围着小夜灯,像是欲扑灭而不能,也像是在烤暖。又不是色情片,从头到尾就一个男人在女孩身上进进出出,也根本无所谓情节。她存在而仅仅占了空间,活得像死。又想到老师最喜欢幻想拍电影,感觉到老师在她体内长得多深邃的根。

毛毛先生每天在心里撕日历,像撕死皮一样,每一个见不到你的日子都只是从腌渍已久的罐子里再拿出一个,时间不新鲜了。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两个人都感觉这沉默像在一整本《辞海》里找一片小时候夹进去的小手掌枫叶,厚厚的沉默,翻来覆去的沉默,镶上金边的薄透圣经纸翻页的沉默。

伊纹不断踢动双脚,像个尿失禁的小孩子,哭到没有办法呼吸,手指一格一格耙着书墙,爬到卧室吸气喘药。抱着自己缩在床头柜前抽搐地哭。一维伸手要拍拍她,她以为又要打她,吓得跌倒了,牛奶色的四肢都翻倒。

一整个晚上,一维要碰伊纹,她都露出受惊正逃猎的小羊表情,眼睛大得要掉出来。伊纹哭累了,靠着床的高脚睡着了。一维要把她抱到床上,碰到她的一瞬间,她在梦中拧起了眉头,紧紧咬着牙齿,红红的眼皮像涂了眼影。

那些几乎不认识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迹,幼稚的词汇,信纸上的小动物,说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浓汤。站在追求者的求爱土风舞中间,她感觉小男生的求爱几乎是求情。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蛮勇的喜欢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感情。除了她对老师的感情之外。

一双白金坠链,细细的鸟笼里有青鸟站在秋千上,鸟笼有清真寺穹顶,鸟的身体是水汪汪的搪瓷,眼睛是日出般的黄钻,鸟爪细细刻上了纹路和指甲,鸟笼的门是开着的,轻轻摇晃,鸟和秋千会跟着荡起来。

我从来都是从书上得知世界的惨痛、忏伤,而二手的坏情绪在现实生活中袭击我的时候,我来不及翻书写一篇论文回击它,我总是半个身体卡在书中间,不确定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

有时候我很快乐,但这快乐又大于我自己,代替我存在。

书写,就是找回主导权,当我写下来,生活就像一本日记本一样容易放下。

她才知道最肮脏的不是肮脏,是连肮脏都嫌弃她。她被地狱流放了。

她的视线会突然断黑,只左前方一个黑衣服的身影被打了舞台灯光,走路的时候黑手臂一荡一荡的,一下一下拉扯她的眼球,她遂被遛着走。

拼凑一颗心比拼凑一摊水还难。

杂烩乱伦的病要杂烩乱伦的药医。 不自觉自杀

来他不要任何证据落在她这里。她还爱他这么多年。她的眼泪掉到手机荧幕上,泪滴把“老师”两个字扭曲、放大。

她白得像一片被误报了花讯的樱花林,人人提着丰盛的野餐篮,但樱花早已全部被雨水打烂在地上,一瓣一瓣的樱花在脚下,花瓣是爱心形状,爱心的双尖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被爽约的缺口,而不是本来的形状。

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 好人就该被人拿枪举着?

她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时间不是直进的,她的时间是折返跑的时间。小公寓到小旅馆,小旅馆到小公寓,像在一张纸上用原子笔用力地来回描画一个小线段,画到最后,纸就破了。

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出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着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当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我是个任人云霄飞车的乐园。人乐云霄,而飞车不懂云霄之乐,更不懂人之乐。

文学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幽默,也并不向人张扬,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乐。

一瞬间我明白了这个人的爱像岩浆一样客观、直白,有血的颜色和呕吐物的质地,拔山倒树而来。他上下唇嘬弄的时候捅破我心里的处女膜。

从那之后,每一次他要我含,我总有一种唐突又属于母性的感激,每一次,我都在心里想:老师现在是把最脆弱的地方交付给我。 至此,三观已完全扭曲。

突然,句子的生产线在尖叫,原本互相咬合的轮轴开始用利齿撕裂彼此,输送带断了,流出黑血。

太好了,灵魂要离开身体了,我会忘记现在的屈辱,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又会是完好如初的。

该露的要露出来。这里再打一个八字结,那里再打一个双套结。她的手腕脚踝被绳子磨肿。

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复乐园

她灵魂的双胞胎在她楼下、在她旁边,被污染,被涂鸦,被当成厨余。日记就像月球从不能看见的背面,她才知道这个世界的烂疮比世界本身还大。

大考后吃喝玩乐的待做事项贴在墙上,一个个永远没有机会打钩的小方格像一张张呵欠的嘴巴。

她这个人本来就疯疯癫癫的,而且你有什么好告我呢? 这是人话?

把她的衣物扔出门外,怡婷慢慢爬出去捡,爬出去的时候感到金鱼的眼睛全凸出来抵着缸壁看她。

太阳照常升起,活人还是要活,日子还是要过。

老师如果看到蓝花纹的被子服帖她侧睡的身体,一定会形容她就像一个倒卧的青瓷花瓶,而老师自己是插花的师傅。

思琪又被他纠缠拉扯回幼儿园的词汇量,他的秘密,他的自我,就出不去思琪的嘴巴,被锁在她身体里。甚至到了最后,她还相信他爱她。这就是话语的重量。

多可悲,这是我的家乡,而有好多地方我再也不敢踏上,就好像记忆的胶卷拉成危险的黄布条。

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

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没办法的,我们都没办法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诚实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

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桌面躺着的一条红烧大鱼,带着刺刺小牙齿的嘴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一种冤意。大鱼半身侧躺,好像是趴在那里倾听桌底下的动静。

一维不能确定这一切是伊纹所谓的“不知老之将至”,还是“老而不死是为贼”,或者是“我虽穿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你与我同在”。

书评

暴力是对“语言与智识有效性”的绝对否定。思琪虽有“反将一军”的文明,但文明不敌野蛮。

身体侵犯杀身体,诱奸者“谆谆教诲”,则如同杀灵魂的现场直播。

去性化规训子女的家庭,与“夺处为快”的诱奸,看似分庭抗礼,实则一体两面。

“必嫁”会带动各种性别压迫,邻居“守望相助”之“助”,更近“助纣为虐”。

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若撕开爱的面纱而奔向丑陋的背后,那就是赤裸裸的“社会性的谋杀”,正如同针对晓奇的那些也不虚构的网络评论一般。

性的暴力,本质上就是权力的展现,而谁掌握权力,往往就掌握这个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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